文/余晓琴

我的舅舅徐再达老先生，生于1926年农历七夕节，病逝于1984年农历大年夜，享年不到60岁。外公家境不错，外公外婆生育12个子女，8男4女。但长大成人的仅4人，而男丁仅舅舅一人。所以舅舅幼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舅舅七岁入私塾，后转入小学，接受正规学校教育，直至高中毕业。1946年外公去世时舅舅已20岁，能协助外婆持家。舅舅解放前夕参加工作，曾有一段短暂的幸福婚姻。其时夫妻琴瑟和鸣，上有慈祥老母，下有聪慧娇儿一双，一家5口其乐融融。本以为会岁月静好至终老，然而突然祸从天降。1957年舅舅被错划成右派，其后21年颠沛流离，历尽坎坷。1978年平反并恢复工作，但舅舅早已在四年多的劳教和以后年复一年的政治打压批斗中百病缠身，已是风烛残年。1982年5月舅舅因病提前退休，生命中最后两年多，缠绵病榻的舅舅开始着手整理自己历年诗作成集，命名《淡墨痕》。并创作完成近15万字的自传《曲折程途》。

舅舅自传写作过程中，上初中的我曾断断续续看过部分章节。今年保管舅舅自传手稿的二哥把手稿整理成电子版，并拟打印分发亲友留念，我有机会重温舅舅呕心之作，百感交集，数度哽咽落泪。1958年舅舅在望江农场劳教，感染了血吸虫，日趋严重，后两腿肿得如水桶粗，皮破流水，不能下蹲，站着如厕。这般境地的舅舅非但得不到治疗，还得强制劳动。白天劳动中不小心折断棉枝，被冠以破坏生产罪名，晚上被罚割草，并定量300斤，舅舅腿肿蹲不下去，只得伏地割草！读至此，我眼泪无声滑落。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下的舅舅啊，当年您是靠什么支撑着熬过来的？1962年6月舅舅劳教结束回家，舅母并没有和舅舅离婚，但却和别人同居生子，而她带走的和舅舅的一双儿女，因意外已丧身火海。外婆在对舅舅 的无尽牵挂和思念中眼泪流干，病体熬垮，于当年正月溘然长逝。曾经温馨的家没有一个亲人了，房子也被别人占住。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舅舅在青草没膝的外婆坟前长跪不起，嚎啕大哭。邻居和路人纷纷陪着舅舅落泪。六十年后的今天读到这段泣血文字，我肝肠寸断，哽咽失声。时代的一粒尘埃 ，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此时的舅舅已家破人亡，无家可归，只能暂时投奔我的父母。

苦难的大山没有打倒坚强的舅舅。舅舅在我父母家借住数月后，变卖祖屋，在我父母家旁边购买三间小屋，并落户于此。沦为农民的舅舅和社员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同时兼任几个生长队的会计。业余时间帮这些生产队清理账目，核算资产。四年后，经人撮合，舅舅与寡居多年的赵氏再婚。有一13岁继子和4岁继女。舅舅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白天出工挣工分，晚上在家加工棕绳售卖来补贴家用。舅舅始终相信知识的力量，坚持利用空闲时间给两个孩子补习功课。自己在21年艰辛岁月中从不间断读书看报，且笔耕不辍。把自己所遭受的磨难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写成诗，是舅舅生活的乐趣，也是舅舅战胜肉体和精神双重痛苦的力量源泉。赵舅母勤劳善良，对舅舅体贴照顾。但因对孩子教育理念不同，时有矛盾。舅舅虽对继子女视于己出，但过于耿直，对孩子管教偏严，所以和孩子们关系不够融洽，尤其是和继子关系，一度非常紧张。直至舅舅退休，让继子顶替上班，父子关系才有所改善。

文革期间，舅舅一度摘掉的右派帽子又戴上了，当时的徐良公社只有舅舅一个右派，不便管理，故把舅舅划为四类份子，经常和地主富农一起全公社巡回义务劳动和批斗。我依稀记得，夏夜，劳动了一天的舅舅在我家堂屋被社员批斗。有人用刷成红白两色相间的棍子抵着舅舅前胸和后背，舅舅低着头，有人逼着舅舅交代自己的罪行，还有人逼着我父亲揭露舅舅的罪行。

我印象中的舅舅除了被批斗时，很少有愁苦模样。舅舅对我很慈祥，经常逗我玩。有时候我故意捣蛋，舅舅也不生气，偶尔佯装生气，说要“磕毛栗”，但手总是高高举起，在我头上轻轻落下。

1978年舅舅恢复工作后激情高涨。舅舅患有肺气肿，其时身体极差，为了养好身体更好地工作，52岁的舅舅决心戒烟。他特意买回水果糖，每当烟瘾犯了，就吃一颗糖。那时我可没少吃舅舅的“戒烟糖”。

我读5年级时，学校曾请舅舅辅导过我们作文课。记得当时徐良的公路桥刚建好通车，舅舅让我们仿照课本中的中国石拱桥一文，以徐良大桥为题写一篇作文。舅舅带领全班同学步行到徐良桥，指导我们仔细观察。还带着卷尺，带我们测量一些具体数据。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学习写说明文。因舅舅指导有方，我居然也写得像模像样。

舅舅个性清高，荣誉感极强，82年，舅舅获得从教30年纪念章，并参加了全县的表彰大会。当时舅舅几乎以医院为家，但仍然抱病乘车在盘山工路上颠簸数小时到县城参会。1984岁大年三十下午，父亲带着我和两个哥哥去看望舅舅，同时带去了教育局给30年教龄的舅舅的慰问信。当时舅舅已不能说话，但示意父亲读慰问信给他听。父亲读着读着几近哽咽，而消瘦得脱了形的舅舅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几个小时后，舅舅带着这份笑容与世长辞。

悲欢离合风飘絮，多少遗恨付秋风。文墨有迹成追忆，音容笑貌留胸中。舅舅离开我们38年了，每每想起舅舅，还是为舅舅心酸不已。舅舅没有留下自己的亲生儿女，我们兄弟姐妹就是舅舅的血脉至亲。整理舅舅文稿，完成舅舅未竞心愿，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感谢二哥为此付出的心血！天堂中的舅舅一定开心至极！愿舅舅在花开的天堂和父母双亲长相陪伴，愿舅舅自己一双娇儿在天堂里朝朝暮暮承欢膝下！

202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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