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是个摄影家，自从迷上了摄影，就离不开花。春天，他沿着叶绍翁小心翼翼的脚步，写下满园春色关不住的红杏；秋天，他学着陶渊明对田园风光恬静的感悟，领略秋菊风霜奈若何的风骨；冬天，他跟着卢梅坡洒脱飘逸的履姿，记录让白雪输去一段香的梅花。如今，他已近七十八高龄，翻开他这些年浸着汗水又渗透艺术光华的专辑，让我久久沉醉在那鲜活的花的世界里。但每当我合上相册时，又总是萌生一丝丝遗憾，为什么唯独夏天还一直留着想象的空间？

这年三月，老刘从京郊北寨拍完“红杏闹枝头”，带着一脸的满足回到家中。可那以后，一直没有选到理想去处。整整三个月闲在家里，心情越发烦躁，终日在院内来回数着步子。一天傍晚，“碰，碰”有人敲院门，还一边喊“老刘开门，开门！”原来是邻居老张。“前所未闻，前所未见哪！太好了，太美了！”脚还没有踏进门，就说开了，弄得我们一头雾水。老张，是著名的国画家，常常留恋在山水之间。

“老刘，我刚从莲乡写生回来，您猜猜，我足足呆上了二十天哪！那是个让您永远都觉得呆不够的地方。你一定得去，一定要去！”

我们整个身心都激动起来。

老刘扯起嗓门“老伴，帮我捡几件衣服！”转身进了书房，准备行囊。

第二天，整个城市仍沉浸在睡梦里，我们就已经驶上了原野，车厢里响起那首歌——“阿莲，你是否能够听见……”

一路风尘，一路欢歌。进入莲乡天色已晚。不知是心的呼唤，还是莲的灵动，我们非常顺利地找到一家农野酒店，一头扎进了莲花古镇。一个客家女打扮的服务员迎上前来，说：“是来拍莲花照片的吧？！七月是莲乡最美的季节！＂

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清新、淡雅而又悠然，那便是莲花的清香了。村中每幢农舍前高挂着大红的灯笼，在夜幕里显得温馨而又热烈。如水的月光洒向田野，依稀可辨的莲叶，在原野轻轻的晚风中摇曳。莲花早已合拢成了朵朵花蕾，就像一个个熟睡的美人，陶醉在甜甜的梦中。我们努力控制内心的激动，生怕在举手投足间惊扰她们。

我贴着老刘的耳朵，说：“您不想拍吗？”

“等到天亮吧！”言语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刘无奈而又兴奋的等待。

轻轻地走在田垄间，眼光轻抚朦胧中的莲叶和花朵。田野低低的虫鸣，村旁小河轻轻的流淌，山谷、田野和村庄越发空灵、宁静。

清晨，时针指向四点，老刘在闹铃声中冲到了莲田边。昨晚他是和衣而睡的，器材就放在枕边。

天已经微亮，我在村的四周寻找老刘。循着田间小道，走过一片竹林，抬头看去，见在几颗高大的古樟下，有几十人聚集。那是老刘的同行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相机不约而同地指向东方，喜悦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在幸福中等待。

天空由鱼肚白逐渐变成了淡红，一轮红日在远处的群山中冉冉升起。山谷、田野、村庄笼罩在薄薄的轻纱里，清澈的阳光，穿过森林，透过雾霭，形成一道道光柱，一个个光坏。清爽的山风徐徐吹来，碧翠的莲叶尽情舒展身姿，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抒情的阳光里闪亮。清雅、富丽的莲花，犹如初浴的少女水嫩、可人。多情的蜜蜂哼着小曲，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身躯，就像分别多年的恋人，感情在放纵、血液在奔腾。小鸟在成片的莲叶和如海的莲花间穿行跳跃，为它们的爱情歌唱。

老刘不知何时离开了人群，我也被浩瀚的花海深深地吸引，几乎像战士冲锋一样扑将过去，周围的游客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游客们轻轻地走在花间小道，依依不舍地移动着脚下的步子，眼睛很不情愿地在一朵朵莲花上移开，又迫不及待地捕获下一个美丽。是啊，每一朵莲花，就是一个天仙，在天仙如云的世界里，应该保持一个中年男人固有的稳重。

我放慢脚步，抬头望去，左右两边的莲田完全连成了巨幅万莲图，田埂成了一条条血脉被美丽的肌肤裹没。跟着赏花人脚步，我继续缓缓前移。无意间，发现几片莲叶和莲花在晃动，是风吗？是一条田中小道，老刘仰卧在上，对着天空拍摄。我蹲下身来，顺着镜头：碧绿的莲叶，白里透红的莲花，情感饱满的花蕾，白絮般的白云，湛蓝的天空，好一幅天宫画卷。

“清清的白莲花，清清的白莲花，······有你就有花开的未来”歌声圆润甜美，穿过清晨的凉风，在田野的上空缭绕，这分明是一个年轻故娘在歌唱。我环顾四周，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顾不了那么多了，“姑娘，你在哪呢？”我大声喊了起来，声音绝对可以飞向莲田每一个角落。

“阿莲，在这呢！”循声望去，一只纤细的小手在莲叶和莲花间挥动，格外白晰透嫩。我快步朝她奔去，可惜没有了田埂，还是无法看到她。姑娘肯定听见了脚步声，扒开莲叶，发出爽朗的笑声。原来，就是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位姑娘阿莲，这几天在姐姐的小宾馆做事。这时，她头扎细花布巾，身穿细花连襟衫，腰间挂着一个小篓，手持一把竹勾，鹅卵形的小脸笑起来一对酒窝，浑身上下散发着客家少女的活力和清纯。老刘随后过来，留下了这珍贵的照片。

夏日的阳光特别火辣，我们回到酒店。刚用过午餐，我们完全贪婪地睡起了午觉。

“笃，笃，笃”有人敲门，阿莲来叫我们看日落前的景色。

乍眼看去，莲花连着晚霞，莲叶拥着青山，白鹭在古樟的枝头上梳理着晚装，村庄的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我问阿莲，白天盛开的莲花为何全都合成了一个个花蕾。阿莲说，每一朵莲花都连开三日，就像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间她们在集聚情感，等待新升的太阳，奉献自己的美丽。

霞光渐去，夜色愈浓。青蛙的咕咕声，蛐蛐的唒唒声，蚯蚓的唧唧声，组成了一支支美妙的田野小夜曲。我轻轻地走着田间游步道，倾听阿莲叙述着过去······

阿莲的父母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农民。2006年7月，正是家乡莲花盛开的季节，莲乡首届国际莲花节。当时，电视、报纸、网络、短信、彩铃，几乎全是节庆的信息。伴随铺天盖地的信息轰炸，是每日络绎不绝的中外游人，几千年的莲花变成了旅游资源，村民的脸上写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孩子们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像过年一般。一天早上，大概是早餐时间，阿莲在家帮做莲。这时，走进一个人来。他，白色的头发，蓝宝石般的眼睛，皮肤透着红润，长着鹰样的大鼻子，身高足有1米8，是一个健康、阳光的外国人。这老外是个乌克兰人，说满口的英语。小阿莲的英语只有初中二年级水平，确实无法交谈。半个小时过去了，只说了莲花太美了，做莲子太不简单了。

2007年7月，又是莲花盛开时。经历学生时代第一次角逐的阿莲，在家等待省重点高中录取的消息。这一年，县组委会按照“莲俗魅力展现，莲花休闲体验，莲乡浪漫旅游”的主题，编排了全国性的莲花摄影大赛、莲俗大型踩街、野外制莲比赛，每天来赏莲的中外游客有上千人。这段时间，阿莲每天清晨6点就站在竹林旁的停车场，等待旅游团队的到来。她一边协助导游服务，一边推销莲蓬。客人从莲花地里回来，她又把他们带到自家开的农家小店，给客人端上一碗香喷喷的鲜莲做的莲子粥或甜透了的银耳莲子羹。客人掏钱干脆，阿莲赚的开心。她不无自豪地告诉我，这年七、八月她赚得三万多。

月亮静静地挂在天空，把田中小道照亮。我还在等待阿莲讲述的故事。

2008年夏天，来了一批写生的美术院校的学生，一位男生住进了阿莲家。他，不长不短的头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略大的眼睛，目光聪灵，鼻梁清直，嘴角棱角分明，皮肤白皙，一张完美秀气的脸。但一说话脸就红，性格似乎很内向。一连十天，阿莲每日清晨5时半起床，帮男生拿画具到田边。画画时，她静静地在一旁等待。太阳升起，空气灼人，她帮忙收拾画具回家。这时，阿莲的母亲总是早早地将一碗鸡蛋、莲子、廋肉汤摆在餐桌上。临走一天的晚餐前，男生告诉阿莲，他在去年就毕业了，现在父亲的公司做文秘。父亲早就知道驰名中外的白莲之乡，他不动声色，找到男生母校团委，特别赞助该校美术专业的学生来到这里写生，他让儿子隐蔽在队伍里，执行“秘密”使命。男生说，在莲乡的日子里，感受到了家一样的温馨，亲人一样的体贴。他还说，一天中午，同学们一起去祝贺考上医科大学的一位高中生，自己喝了很多酒，醉得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孩子的父亲坐在床边，看上去一脸的愧疚。莲乡人是那样的真实、质朴。第二天已近七时，太阳还没出来，原来是个阴天，这是盛夏时节难得的好天气，感到难得的凉爽。阿莲的父亲将男生的行礼背上车，镇上、村里的干部都赶来相送。汽车开动了，阿莲和乡亲们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的汽车，消失在莲花掩映的道路尽头。一个月后，一个投资数亿元的白莲深加工项目正式签约。

2010年7月，阿莲以超出一本分数线46分的优异成绩顺利考取了大学，成为莲花村第一个考取全国重点院校的女生。在填报志愿时，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在每一档次的栏目中，填上了“旅游专业”。她的心中有一个理想：让村民在旅游发展中奔向小康。

因为假期有限，我把老刘留下继续拍他的莲花，我不得不告别阿莲。我确实不愿离开这片土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依依惜别。

夜幕已经降临，远近的村庄闪着收获的亮光，渐近的城市绽放着绚烂的色彩，迎接我的回来。

自那以后，我的耳边时常响起那首歌，“阿莲.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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