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围绕四川崇州恶犬伤人事件的讨论愈演愈烈，逐步延伸到城市流浪动物管理与处置等诸多公共事务上，成为一段时期内社会情绪的一个宣泄点，其中既有相对理性的思考和建议，也有比较激进的言论和主张。

这种“借题发挥，宣泄情绪”的现象本身是常见的，但其中一个现象非常有趣，数位知名演员在个人社交媒体发表呼吁善待流浪动物的言论后，其评论区均遭“群情激愤”的网友攻陷，还有大量粉丝留言“取关”“脱粉”，多位演员已关闭评论区，以此消极对抗舆论风暴。

在传统传播学领域中，一般认为，影视明星依靠其个人魅力，以及长期在公共事务中营造的人设，还有自身带有的粉丝和流量，在公共舆论场中具有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数位明星的共同“发声”，往往就能改变舆论走向，然而在这次事件中，明星们却无一例外地在公共舆论场折戟沉沙，这一耐人寻味的变化，其实包含着一系列相当深刻的社会变革。

“少数人的舞台”和“多数人的社会”

在电视媒体时代和网络媒体时代早期，“一元主体性”和“中心聚焦性”体现得淋漓尽致，边疆和乡村的年轻人从时尚杂志、电影电视和电脑屏幕中凝视着北上广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中产人群的男欢女爱和悲欢离合，尚未意识到自我主体表达的需要。绝大多数文化产品从超级都市产出，也只描绘那里的生活。

就这样，多数人的社会围绕着少数人的舞台，并将舞台上演绎出的那种超级都市中产市民的生活方式视为一种先进的、文明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范式和模板。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模仿被认为是一种时尚的、进步的、文明的追求，反之则被认为是一种陈旧的、落后的、野蛮的保守。而这种“进步主义的生活模板”也并非都市中产市民原创，而是对更早实现现代化和城市化的欧美中产市民生活方式的模仿。

诞生于超级都市的文化产业通过对这种“进步主义生活模板”的模仿和演绎产出文化产品，再通过文化产品将其推向全社会。而演员作为文化产品的制造者之一，自然也必须接受这种“进步主义生活模板”以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思想，否则不仅无法顺利地工作，甚至难以在圈子里立足和栖身。

因此我们不难看到，尽管演员们的表演风格不尽相同，但相当一部分演员在生活层面上的人设是高度一致的：热爱自然、运动和旅行，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艺术品位，重视物质享受和情绪价值，有热衷环保和公益事业的“人设”。

因此，一些明星在“恶犬伤人事件”衍生出的一系列公共讨论中，为“善待流浪动物”发声的举动既是其营造和维护人设的商业行为，也是其价值观念的真实体现。

然而部分明星却忽略了两个问题，他们的文明标准是基于他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他们在生活中遭遇被无绳猛犬和流浪狗撕咬致伤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对普通的民众而言却并非如此。一项公共卫生研究中的数据显示，以河南省郑州市为例，郑州市每年存在狂犬病暴露风险案例超过9万例，犬咬伤占77.68%，超过80%的咬伤案例发生在城区，这个数据还不包括那些被咬伤后未就诊的案例。以郑州市接近1300万人的人口基数来看，在城市里被狗咬伤的概率并不低。

民众从崇州恶犬伤人事件，结合自身的生活环境，进而产生对自身安全的焦虑是一种自然而本能的反应。部分明星们在空洞地呼吁“善待动物”的同时，既缺乏对事件本身具有深度的理性思考，更提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建议和具有可行性的解决方案，反而因为自居“文明”，有意无意地将那些忧虑自身安全的网友推向了“野蛮”的对立面，自然会遭到激烈的反弹。

其次，互联网时代的社会舆论扁平化趋势愈发明显，“一元主体性”遭到消解，打着自由和多元的旗号消灭自由和多元的套路越来越多地引起民众的反感，过去几个明星号召粉丝就能逆势扭转舆论这种情况很难发生。相反，这却很容易让“发声”明星成为众矢之的和群体情绪的宣泄对象，出现评论区沦陷、影迷集体脱粉的那种状况。

让银幕的归银幕，让现实的归现实

与发达国家相比，我国的现代化过程过于迅猛，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影视行业又发展得尤为迅猛，因此相当一部分社会民众对演员这一职业缺乏准确的认知，同时相当一部分演员也对自身职业缺乏准确的定位。

把演员在现实中的形象和其在戏曲中所扮演的形象混为一谈，是前现代社会民众较为普遍的一种心理。而我们过于迅猛的现代化过程，使得这一心理也或多或少延伸到现代社会中，演员在银幕上扮演的政治家、科学家、商业巨头等社会精英形象，以及这些精英形象颇具思想深度的台词，使得观众很容易忽略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无论演员在舞台和银幕上扮演的医生、科学家、军人如何专业和杰出，他们本身最专业和杰出的领域仍旧是表演，只有在表演领域，他们才是真正出类拔萃的专家。他们在其专业之外的其他领域或许也有闪光之处，但归根结底仍是一个普通人，他们的意见一旦超出其专业领域，也很容易犯和普通人相同的错误。

然而因为这一职业在经济繁荣期所形成的那种远超社会一般行业的超高收入水平和超高社会地位，使得上述基本事实更容易被忽视。不仅有相当一部分普通民众普遍性地将明星视为在道德和智识上都高人一等的“意见领袖”进行追随，也有相当一部分演员越来越多地在公共事务上发表自身专业以外的意见。

然而随着互联网扁平化带来的“祛魅”效应，越来越多的民众对明星的观感日趋成熟，能客观认识到演员只是诸多职业中的一个，明星在其演艺事业光环外，也只是一个术业有专攻的普通人。在面对明星发表的一些建设性不足，欠缺深度思考，纯粹情绪表达的公共意见时，更加敢于发表不同意见，而非盲从。这也是导致诸多明星的评论区翻车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一“翻车”事件衍生的思考其实不止上述两点，但完全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一个前现代状态持续过长，而后现代状态又到来过早的社会环境中，“文明”的标准由少数人来制定，并要求多数人接受，绝对不是一个文明的方案。

•（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刘鹤

责编 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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